第1876章 衮衮诸公,滚滚黄沙(七)(2)

    印绶监掌印太监是位慈眉目善的清瘦老人,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换上道袍,也许就是仙风道骨了,他在陈望坐下后才落座,毫不掩饰自己神色间的忧虑,嗓音尖细却不刺耳,缓缓道:“陈相公当真要往幽州北去?没了陈相公做咱们的主心骨,咱家这心里头晃得慌啊。”
    属于微服私访的陈望此次出京,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物有资格知晓,一双手就数得过来,他微笑道:“刘公公不用担心,这回给清凉山送圣旨,出不了纰漏。”
    如果换成别人如此敷衍安慰,印绶监掌印太监养气功夫再好,也要暗暗生出恼羞成怒,但既然是陈少保这么说,老宦官还真就安心了几分。
    官场上的公门修行,本来就是聪明人才能做上官,所以说话做事往往都透着玄机,对话双方都难免往深处细想,恨不得一句话掰成八瓣来琢磨,美其名曰悟性到没到。尤其是老吏部尚书赵右龄、永徽储相殷茂春之流,与他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庙堂砥柱闲聊,谁敢掉以轻心?恐怕他们在退朝时候的随口一句“今日天气不错”,都能让听到耳朵里的官员咀嚼良久,捕风捉影,仔细推敲,何其累哉。当然,这种劳累,仍是让许多官员乐在其中。但是一座离阳庙堂,到底还是有几人不一样的,哪怕是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那处太安城“赵家瓮”,有些人仍是显得鹤立鸡群,比如老首辅张巨鹿,坦坦翁桓温,如今祥符年终于又多出一个陈望。与这三人说话,无论官帽大小,官衔高低,都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,总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,原因很简单,这些真名士大醇臣,你依凭言语谄媚不得,也不会对他们因言获罪,他们三人也许未必是无欲无求的官场圣人,但即便他们有所求,想必也不是谁都能够理解他们位于那个境界里的所谓得失,会是何物?
    太安城官场这些年里,看似对平步青云的晋兰亭倍加推崇,可真相如何,也许坦坦翁早年那一记耳光早就道破天机。
    一山比一山高,聪明人永远会遇上更聪明的人,光靠聪明,做官容易,做大官却不容易了,做到真正执掌一方朝柄的尚书已是难上加难,做领袖天下群臣的首辅更是难如登天。
    现在京城官场都深信不疑,无论如何高看这位陈少保都不为过。
    比起曾经让太安城战战兢兢的张巨鹿,陈望的劣势在于师门声望几近于无,也无既是恩师又是老丈人留下来的庙堂遗产,陈望毕竟出身寒庶,虽然老丈人也是皇亲国戚,但其实臂助极小,
    而优势则在于陈望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,是当今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,最重要的是,陈望无论是在帮助殷茂春主持京评地方评、还是在勤勉房担任“帝师”、或是最后高升中书省,陈望的为人处世和性情秉性,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,比起一鸣惊人后便锋芒毕露的老首辅张巨鹿,陈望给人的印象始终温良如玉,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充满侵略性的角色,这对庙堂文臣而言,无异于一个天大利好消息,因为这意味着一旦陈望将来出任尚书省一把手,整个离阳官场都将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太平时期,即便依旧会有这样那样的官场倾轧,但只会各有升贬,而不分生死,甚至不会出现那种由于为一人憎恶而导致一生仕途禁绝的凄凉情景。
    说来很奇怪,现在整座离阳官场几乎所有人,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陈望做官所欲何为,陈望从无亲口说过,也从无此类情感流露。
    这次陈望出现在车队,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在见到这位左散骑常侍本人后才惊觉,至于陈少保为何会秘密加入车队,刘公公一干人等都讳莫如深,甚至不敢妄自揣测。
    所以当此时此刻陈望开口提出他要马上离开车队,分道扬镳往北而去,三位蟒服太监面面相觑。
    陈望的神色露出一抹恍惚,快速收回思绪后,轻声笑道:“三位公公可能忘记我的老乡在北凉幽州了。”
    衣锦还乡?
    刘公公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:“陈相公需要几千京畿骑军护送?”
    陈望摆手道:“一骑都不用跟随,我岂敢公器私用。”
    不等刘公公说话,另外一位印绶监老太监就火急火燎道:“陈相公,万万不可!陈相公且放心,若是将所有御前侍卫和京畿骑军都交予相公,咱家三人也没那胆子,毕竟朝廷的体面不容有失,可相公带走一半人马,相信谁也不会多说半句,若是真有谁敢……咱家就拔了他的舌头!陈相公是当今离阳的中流砥柱,切不可在北凉有半点风险,否则咱家三人也没那脸皮活着回京城了!”
    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深以为然地使劲点头。
    陈望笑道:“三位公公,陛下已经亲自恳请一人护送我回乡。”
    大半辈子都在太安城皇宫里头耳濡目染,最是擅长咬文嚼字的三位老宦官顿时悚然一惊。
    恳请!
    当今天下,谁能够让皇帝陛下“恳请”出手护送陈望还乡?
    东越剑池的柴青山显然没有这分量,吴家剑冢的老祖宗恐怕也差了些许火候。
    陈望点到即止,与三位印绶监太监交待了一些送旨相关事务后,就起身离去。
    三位蟒袍太监在亲自把陈望送到厅堂外后,看到台阶下站着一位容颜年轻的陌生宦官,细看之后,仍是记不得印绶监何时有过这么一位小辈。
    但是陈望在见到他后,微微点头致意,后者竟是无动于衷,两人转身离去的时候,隐约是年轻宦官的身形更靠前一些。
    没过多久,一辆马车悄然离开小髯坡驿馆,往北而去。
    陈望登上马车前,向马夫作揖致谢道:“劳烦先生了。”
    只在普通宦官服饰外套了件外衫的年轻官宦,脸色冷漠。
    马车缓缓,不出半里地,有两骑停在驿路旁边,一名背负剑匣气态森严的老者,一名貌美如花的佩刀女子。
    正是年轻藩王当年亲自吸纳进入拂水房的指玄境高手糜奉节,还有如今在拂水房如日中天的樊小柴。
    这两骑充当扈从,不远不近跟随在马车之后。
    在下一座驿馆,又有个拎了壶绿蚁酒的北凉年轻官员登上马车,与陈望相对而坐。
    他看着这位与自己年龄大致相当的左散骑常侍,看着这个北凉人氏在离阳朝廷官位最高的陈少保,他扬起手中的酒壶,笑问道:“陈大人,要不要喝点?”
    陈望脸色平淡,摇了摇头,“不喝。”
    他心中叹息。
    善者不来来者不善,估计咱们王爷这回要吃不了兜着走喽,难怪不敢亲自过来碰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