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节

    顾瑾玉连忙停下。
    顾小灯倒是随心所欲地搂着他的脖子,贴着问他刚才写的事,顾瑾玉百忍成金,坐怀不乱,一笔一画地解答他的问题,虽没有撒谎,但有些他自认危险的军政便几笔掠过了。
    顾小灯问了他一会,眉头皱起来,半天都没松开。
    他也知道,南安城必会乱起来,中原和巫山两族的纷争历代难解,现在又聚集了这么些人……简而言之,顾葛苏岳这四拨人互为算计,最后的赢家不确定是谁,但输家早已注定,而他早就知道葛东晨必输无疑。
    顾小灯想到个不甚恰当的比喻,顾瑾玉这么一来,简直就是来当搅屎棍。
    英俊邪气的搅屎棍正低眉顺眼地在他掌心写:【我今夜带人赴约,小灯先睡,不用担心我】
    顾小灯怎么可能不担心?他看着顾瑾玉又瞎又哑的模样,即便见过他所向披靡力大无穷,也还是担心他跑去被欺负。
    他信葛东晨那厮无家有国,更信那混血混账对顾瑾玉的凛冽恨意,万一今晚顾瑾玉赴约之后,葛东晨抽疯反咬他一口怎么办?再者,万一他们搞调虎离山那一套呢?趁着顾瑾玉不在跑来抓他也不是不可能。
    他趴在顾瑾玉肩头,什么人也不怕,就怕顾瑾玉又吃苦。
    “决定了!你今夜要过去是吧?我跟你一块去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仲夏的日落缓慢,苏家的军驻扎在南安城的东营,层层重兵拱卫中心的堡垒,日落的余晖洒满南安城,也席卷了堡垒的每一扇窗。
    苏明雅倚在西窗,安静沉默地眺望着红色的夕阳,不时掩口闷咳两声,手腕上的佛珠在咳嗽里和脉搏共振。
    日落的橙火像是把远处的灰白城墙烤焦,巍峨的城墙像打了许多补丁的坏衣。
    疮痍百孔,就像他的身体。
    橙红的日落悄无声息地撤离大地,苏明雅喝完药,仍然伫立在窗前眺望。
    “主子,边境邪风伤身,您小心保重身体。”
    苏明雅依旧站在风口,漆黑的眼里望着远处的千家灯火:“这里和长洛,你觉得有何不同?”
    “主子,人多的地方,就没有多大的不同。”
    苏明雅摇头。
    两千五百里,长洛繁颜,南安灰绿,怎么可能不会大相径庭?
    只是他来不及也无心仔细浏览这辽阔人世,人世如此之大,他眼里心里却只念着一个世人,可笑得苏明雅自己都倍感荒谬。
    他是那么的想念顾小灯。
    得了四年,失了七年,再得十八天,又失之千里。
    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了。
    夜色稍深,苏家的幕僚蜂拥而至,跪伏在苏明雅近处详析今夜的宴席。
    长洛中枢蒙受巫蛊之乱,葛家监管异族不力,葛东晨甚至可能与异族勾结,乃至窝藏和其母息息相关的异族逆党,只要搜到人证物证,葛家就再不能执掌南境众城,空出的南线庞大军政就是挖不空的金山银海。
    苏家持令正大光明来搜查和镇压,今夜是葛东晨主动私下请命前来,他若不主动来,苏家也会再软硬兼施,大规模搜查南安城。
    不管如何,葛家让权是板上钉钉的事,问题是怎么刮骨剔髓。
    苏明雅听着幕僚们条理清晰的理析和建议,他也参与了葛东晨来意的猜测与评断,但并不热衷。换在以前,他迷恋过这种权力包围的氛围,如今却一反心境,只清楚地感到寡淡和无趣。
    他明知道南境一带有挖不尽的金矿,脑海里仍然在想方才的落日。
    那余晖橙黄流火,不知小灯可能看到,他曾经那么想走出长洛眺望四野,现在山高天广,不知他会不会开心几分,雀跃几下。
    萤火虫飞进堂中时,葛东晨到了。
    苏家遵照他来信里的要求,闲杂人一干远离,苏明雅坐在四方桌的东面,身后只留了两个绝顶高手护卫。
    “坐。”
    葛东晨和戴面具的关云霁一起到,关云霁代表岳家一派,两人坐了南北两边的位置,两人感觉都不好,身体和精神都糟糕,苏明雅嗅到了困兽的同类气息。
    葛东晨脸色有些苍白,一副不是有病在身,就是重伤初愈的模样,脸上还扬起假惺惺的笑打招呼:“宰相大人别来无恙,您看起来身体甚好啊。”
    苏明雅手里把着盛了药的琉璃盏,也回以虚伪的轻笑和周旋。
    关云霁坐在北面看着,看这两人互为杀父仇人,党派仇敌,背地里不知道火并成什么样,表面上却总维持这虚伪的礼仪,他看都看累了。
    活着就是互相恶心,他恶心得够呛。
    “有完没完。”他毫无耐性地低声打断恶心的周旋,“人到齐了,葛东晨,有事说事,收起你那套恶心的腔调。”
    葛东晨轻笑着后仰靠在椅背上,一条手臂靠着闭目养神,姿态随意无礼,明晃晃地透着浓浓的疲惫:“谁说人到了?还有一个最恶心的没到。”
    关云霁不明所以:“你搞什么东西?”
    苏明雅不关心还有谁到场,他咳嗽起来,咳得手微抖,将琉璃盏中的药一饮而尽后,苦药味很快弥漫在堂中,那苦流进他脏腑,又涌到他舌尖,攒出一句沙哑的问话:“小灯在哪里?”
    堂中一阵死寂,葛东晨冷笑:“你好像不配提他。”
    “配不配和你无关。”苏明雅身上冷意骤沉,“你把他藏哪了?”
    葛东晨阴阳怪气:“藏在曜王府的地下呢,不如你回长洛再找找?”
    座中的三个人病的病,伤的伤,一个个气色奇差,却都气场奇强,正僵持着,戌时一刻时,堂外响起清脆缠绵的铃铛声,大门再开,铃声便由远及近,一下子中止了堂中的杂音。
    三人转头看去,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个小家伙跨过门槛,高大的服色朱墨,蒙眼戴面具,腰上佩着玄刀,背上的青衣银靴,双耳戴着叮铃作响的耳铛。
    堂中一片死寂。
    他们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顾小灯睁着亮晶晶的黑嗔眼睛,挂在顾瑾玉脖子上。
    第104章
    顾小灯要一块来的事,顾瑾玉闷了半天才同意,只是让他需得全程挂在自己身上,把顾小灯整笑了,他平时不照样挂他身上?
    现在一路而来,从庄园出发顾小灯就开始提心吊胆,顾瑾玉只带上十几个暗卫作伴,一行人由北穿行到东,一进入东城地界,满长街的兵甲整整齐齐地反射着惨白的月光,晃得顾小灯把脑袋埋顾瑾玉肩上。
    长街注目的视线数以千计,他属实有点怕:“森卿,他们人好多……”
    顾瑾玉背着他脚步不乱,拇指在他膝弯上捏了又捏,在小铃铛的掩盖中轻轻笑了。
    顾小灯感觉得到,哼了一声,趁着夜色扯了扯他的发梢。
    距离目的地越近,顾小灯心里越七上八下,来时做了几番心理准备,对即将见到苏葛关三人的事倍感魔幻。
    尤其是姓苏的,距离上次见面恍如隔世,犹记得他的血很冰凉,曼珠沙华很刺眼。但论刺目,葛东晨掩盖在衣服底下的满身蛊纹、关云霁脸上的惨烈一疤也不遑多让。
    他的思绪乱糟糟的,忍不住把顾瑾玉搂得更紧。膝盖一内扣,就贴到了他腰封下的玄链和玄漆刀的刀柄,于是他想起顾瑾玉衣服底下缠了许多暗器,恍若一个行走的兵人。
    顾小灯的思绪定格在顾瑾玉的眼,顾瑾玉的身,还有顾瑾玉的止咬器上。
    门开了,他乖乖地趴在顾瑾玉肩上,耳铛贴着顾瑾玉的耳夹,看到了堂中三个人,心里一反来时的慌张,平静得不可思议。
    他们倒是白了脸色,红了眼眶。
    顾瑾玉一个暗卫也没带,顾小灯充当他的眼睛,贴着他指方向咬耳朵:“森卿,往前走,有张四方桌,我们坐那西面。”
    顾瑾玉点了点头,无视三道如火如剑的视线,稳稳地背着他走过去。
    顾小灯从他背上跳下,气氛遂松快,顾瑾玉落座,他自然而然地面对面坐到他腿上,气压遂低得可怕。
    他才不管别人死活,蛄蛹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,自在地窝顾瑾玉怀里。
    一个克制,一个热烈,顾瑾玉稍显僵硬地箍着他的腰,顾小灯则是如鱼得水、肆无忌惮地贴着他,还抬手把顾瑾玉遮到鼻梁的面具摘下来,省得阻碍呼吸,蒙眼的黑缎就留着了。
    他欣赏了一会顾瑾玉怔住的帅脸,这才转头看看周围三个,那三人都是凝固的状态。
    他一出现,仿佛就把人拉回那飞花丝雨的时节,卷起无边的轻梦细愁,眼下好像不是在南境,而是骄阳繁华的国都,所有人的肃杀和冷冽都消失得一干二净,徒留苦得化不开的窒闷烟雾。
    “瑾玉暂时出不了声,简单的场面话就我代他说啦。”顾小灯还是很讲礼貌的,他贴着顾瑾玉心口的位置,眯了眯眼,像受时光眷顾的狐妖。
    “各位,别来无恙。”
    话音一落,那三人都咳嗽起来,苏明雅侧身剧烈地咳,葛东晨咳得双眼变碧绿,关云霁捂住心口的伤闷咳,甚至迫不得已摘下面具擦掉唇边溢出的血。
    看来是别来有恙,且是大恙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顾小灯一边观察他们的气色,一边拉着顾瑾玉的手跟他说话:“森卿,我们左边是岳家,右边是葛家,对面是苏家。”
    顾瑾玉自然听得一清二楚,光是听着声音都能分辨伤病深重,但顾小灯这会理智平静地说任何有关“我们”的话,都让他感到无尽的狂欢。不过他忍住了。
    顾小灯通过察看他们的气色也分辨了大概,他的心偏着顾瑾玉,却也忍不住苍凉于岁月,随口嗳了两句:“前年夏日,在座的公子们也曾齐聚过,那时哪个不是意气风发,谁能想到现在再聚,各位竟然是这样病残怪奇的光景……哦,我忘了,那不是两年前,是九年前了啊。”
    无心之言戳穿心肺,除了顾瑾玉一心沉浸恋慕,其他三人都于缄默和闷咳里死去活来。
    苏明雅迫不得已又喝尽了一盏药,他们明明那样互伤过,他还在疮痍之中,顾小灯怎么自愈得那么快,快得他措手不及。眼前视线模糊,顾小灯此刻靠在顾瑾玉怀里,那分明是他从前的特权。
    然而比起亲眼看着昔时爱人转投他人怀抱,更让他绝望的是顾小灯方才停在他身上的眼神。
    他们四目相对,顾小灯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悲无喜,仿佛他在他眼里无色无相,了如无果。
    他不爱他了,可是怎么连恨都没有了?
    怎么爱恨嗔痴,一味都没有了啊。
    葛东晨咳完勉强笑了起来,歪着脑袋靠着椅背,眼睛颜色是碧绿和漆黑的渐变,他看着顾小灯,话朝苏明雅,声音沙哑得不像话:“苏相,有……酒吗?今夜很长,我的话很多,我还没说,就已经渴了。你们呢?嗓子冒烟了没有?”
    只有关云霁忍不住眼泪,面具也没戴回去,心口的伤明明好了不少,怎么一见顾小灯,一听他说话,就好像又被洞穿了几剑。他也想喝酒了,醉了才好,万一酒醒,睁眼后发现一切不过大梦,此身仍在天铭年间,该当多好。
    “喝。”苏明雅简短地应了一声,闷咳着写了一列菜名,交给了身边的人,又挥手让仅有的护卫都离去。
    不需要护卫了。顾小灯在这,谁也不想在他眼前溅血。
    今夜来赴的是小宴,他们图谋的复杂,这夜确实会谈很久,等苏家人延迟呈上满桌的膳食,顾小灯发现送上来的全是他以前喜欢吃的各色点心,连酒也是他喜欢的青梅酒。
    他只想着苏家真是铺张,千里迢迢南下还带着好厨子和珍稀食材,没想过苏明雅还记着他的喜好,更没想到苏明雅带的做的都是为了带他回到身边后的准备。
    顾小灯鼻尖耸耸,嗅到了很喜欢的各类香气,他的反应却是抬手摸摸顾瑾玉的鼻子,觉得他这会没有嗅觉和味觉,可怜得紧,苏家的饭菜是很好吃的,他们虽然都不挑食,但没这个口福真是可怜坏了。
    顾瑾玉感觉到了怜爱,蹭着顾小灯指尖,面无表情,默默得意。
    葛东晨提起酒壶对壶喝,一口气喝了大半,抖着手斟了一杯,伸长了递向顾小灯:“四公子……还愿意喝一杯吗?里面没有迷魂汤了,只是一杯你喜欢的美酒。”
    顾小灯感觉到顾瑾玉的气压顿时低沉,他摸摸顾瑾玉放到玄漆刀上的手,抚去他手背冒出的青筋,若非人多他便直接亲他几口哄哄了:“早过去了,森卿不气。”
    他贴着他转头看葛东晨,接过那杯酒在指间把玩:“其实就算这是第二杯迷魂汤也无所谓,天下药药不倒我,该听到的我听到了,该醒悟的我也醒了,以前喜欢酒,就拿它祭奠一下以前好了。”
    说罢他倾酒倒地,清楚地宣告过去已死。过去的顾小灯无了,现在的顾小灯活得活色生香,不像其他人,过去死不了,现在生不如死。
    顾小灯无视其他人的惨白脸色,倒了酒,皱皱鼻子,拉着顾瑾玉的手给自己倒一杯,眉眼就又舒展开了。他就着顾瑾玉的手猫一样自在地喝了一杯,喝完又团在顾瑾玉怀里,小声跟他撒娇式命令:“我要是不小心醉了,森卿就带我回家。”